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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69、1992·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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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9、1992·秋

南城和西城隔了好遠, 這裏前些天下雨,今日夜色當好。

顧弈與另一個飯量大的舍友加完餐,結伴從食堂回來, 穿過開水廣場,正商量要不要去打籃球,走到男生院門口,遠遠便看見章敏。

顧弈迅疾轉身, 隱進黑暗。有點鴕鳥裝死的況味。

顧弈加入又退出健美操社後, 又被章敏盯上了。據說, 攝影社在她大興安嶺一樣的熱情中迅速擴張,不消一年,從30人的小社團, 擴展為可以申請活動經費的100人社團。

顧弈上學期沒帶相機, 為了給程青豆拍陰歷陽歷的留念照片,特意問同學借相機,在3.31和4.1拍了兩張照片。

恰逢攝影社活動, 被借相機的同學空手出席,活動間談及原因, 他自然地道出:被顧弈借走了。這不說還好,一說點燃了章敏的餘怒。

她很生氣,本來社裏擁有相機的同學就不多, 新社員多是空手套照片的愛好者, 來觀摩學習的, 顧弈這個有相機的懶漢居然還借走一臺, 一定要好好罵一頓。

顧弈沒理她。

他借的是同學自己的相機, 又不是借的他們攝影社公用的。同學同意就行了, 她管得未免太寬。

那茬過去, 這學期退健美操社,顧弈又被她逮住了,真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。

章敏是火眼金睛,誰也逃不過她的眼睛。或者說,顧弈的身形很難遮掩。就算不看本人,光翻體檢表,也能被數字驚艷。

“顧弈!”章敏叫他。

顧弈聽見念叨,煩躁地皺起眉頭,條件反射就要跑。老大拉住他,還老實巴交,“老六,有人叫你。”

老六是顧弈。宿舍統共六人,他最小,排第六。他很老卵,一副牛逼樣,所以大家叫他老六,而不是小六。

只是,遇見章敏這種鼻涕蟲,顧弈管他老幾。

步子邁開,人還沒跑掉,樓管阿姨又叫了:“顧弈,你電話!”

顧弈甩下句:“就說我不在。”腳下飛快跑了。章敏小跑追上,罵罵咧咧。

顧弈這廝有股犟脾氣,不想說話的時候,一個字都懶得說。對程青豆尚且都會犯病,遑論其他人。他用了沖刺的勁兒,雙腿拉伸,狀如滿弓,一口氣拐過兩幢樓。把章敏甩掉,又順著原路,大步流星經過開水廣場,走進一舍。

他伏至樓管阿姨的窗口,禮貌敲敲:“阿姨,我是306顧弈,想問我的電話......”

“不是讓說你不在嗎?”阿姨正在納鞋底——一項顧弈看了無比眼熟的動作,有陣子,青豆經常坐在樓道口納鞋底。

“謝謝阿姨。”

阿姨連忙收起手上的活兒,掬起皺紋,朝他和藹道:“等會再有電話我叫你。”這幫小子裏,她就挑了好看的記得名字。老三說過,樓管阿姨比他媽都偏心。

顧弈又說了聲謝謝,無所謂地往上走。

算算時間,差不多是鄒榆心打來的。她一周必須要來兩通電話,大概在周二三一通,周六日一通,尤其是周末,必須要來一通,生怕他學壞。

到九點,顧弈排隊進廁所沖了把涼,沖到一半,被一聲聲傳聲,叫下去接電話。

老三負責帶話到盥洗室,“你電話。”

顧弈面無表情:“哦。”他聽見了,心嗤道,這一聲聲喊得跟快馬加急的重要情報似的。

老三一副感興趣的表情:“說是個姑娘。聲音可甜了。”

慢條斯理傾倒澆身的水,陡然落成瀑布,一盆子當啷一澆,一道黑影速度越出盥洗室。

-

另一頭南城,青豆驚掉了下巴。

她是往公館打去的電話,竟然是虎子接的。三句話之後,青豆才意識到,不對啊,我是打給素素的。

“王虎!你怎麽回事!”她咋呼了一聲,把門口老李嚇半截煙頭嚇掉了。

青豆不好意思,背過身,面朝墻,壓低聲音,“你晚上八點多,在素素那兒幹嗎!”

虎子淡定,還反罵她沒見識,這就嚇到了:“我們打牌呢!”

哦,打牌。那就說得過去了。

她總覺得怪怪的。素素在這場通話裏始終沒出現。

她又打給了蓉蓉。跟東東咿咿呀呀,說大嬢嬢想他了,他說也想大嬢嬢了,一大一小隔著電話哭了起來,把蓉蓉一陣無語。

青豆沒帶通訊本,加上很少給顧弈打電話,號碼記得不是很清楚。

桌前沒有紙筆,她心裏來去背了無數遍,終於撿著一串順口的數字,來回吐納,鼓足勇氣,給那邊打去電話。

她很怕打錯號碼,會是外國人接。

等那頭接起,小心翼翼問:“是華西男生院嗎?哦哦!是華西啊!那請問一舍的顧弈在嗎?”

那邊好一會才給回音,不在。

青豆唇焦口燥,左思右想,想不出要打給誰了,終於依依不舍結束通話。

也就十來天沒回去,怎麽會這麽想這些人。完了,她註定無法浪跡天涯,只能安居一隅了。

青豆伏在桌上,徐徐入夢。

屋內有個小縫,一直滲水,得用水盆接著。約摸到十點,老李起身將屋內等水的盆倒掉,青豆也要起,被老李按下去了。

她睡得很不舒服,潛意識裏認定這是趴睡姿勢不佳以及雨天濕熱的原因。

到十一點,再睜眼,明白了這股不舒服的來源。水淹進膠鞋,灌了她一腳的水。而青豆,處在一股不斷上升的水壓之下。

四周的水淹到了她的大腿根。她忙推醒老李,對方也嚇了一跳,這怎麽弄,還值班嗎?值下去明早不會淹到脖子吧。

他們倆爬上單薄的辦公桌,陷入無助。老李說,等會要是淹到胸這兒,咱們就走。

青豆應好。

鐘在一點時罷工,青豆好久都不見時間走動,仔細一看,早停了。就好像希望也在一點停掉了一樣。兆頭真不好。

她和老李粗估此刻是兩三點,離天亮還有好一會。

他們困在水中央,門被東西卡住了,死活也推不開,雨水聲太大,不休不止,加上他們距離宿舍食堂隔了一整個訓練場,甚至都沒有求救傳到那邊的可能。

黑燈瞎火,身體開始發冷。水淹到胸部,恐懼無助漫至喉嚨眼。

老李急中生智,人埋進渾水一次又一次,去找卡住門的東西,終於踢開橫斜的拖把,沖破民房傾斜的阻力,把門打開,他再次埋進了渾水。

青豆著急:“怎麽了?”每次老李埋下水,她都擔心他上不來,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腕,示意他要是喘不上氣,一定要搖動手臂給她信號。

老李這次埋進去,是去找方才那只等水的盆。要是等會房頂也不安全,他們還有個能漂浮的東西。

青豆利索踩上早就註意位置的窗沿,借老李的托力,一舉爬上民房頂。拉老李上來費了點功夫,但他到底是經歷過一次水災的,經驗豐富,兩人翻了幾次身,還摔進一次水裏,終於相扶落上了房頂。

四周黑壓壓一片,滂沱大雨仍然沒停歇。他倒頂著水盆擋雨:“睡會吧,我看著,會來人的。”

雨水砸在大盆,發出悶悶的咚咚聲,像在山洞。

青豆一點也不困。她衣服濕得掛身,很不堪,於是抱著手臂,蜷縮身體,一開口,著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:“天哪,電話淹掉了,會不會壞啊。”

那可是寶貴的電話啊。

老李笑話她,怎麽比他還守財。

他手往洗白的襯衫兜裏一掏,取出鼓鼓的東西。煙澆濕,沒法抽,和煙放在一塊的電話本也濕了。他取出裏面夾著的照片,小心翼翼擦水漬,“哎呀,濕了。”

青豆借天光一看,老李的臉被水花了,倒是他媳婦的臉還好端端的。頭上紮了條花頭巾,是個笑盈盈的女人。

“沒事兒,有底片嗎?有底片還可以再印一張。”

他仍在擦,輕聲說:“印照片挺貴的。我看看能不能擦掉。”

青豆知道擦不掉的,又不忍心打擊他,便扯開話題,同他在汪洋黃水裏聊天解悶。

老李經她一問,倒是很有聊天興致,畢竟這種事跟別人也沒法說。男人不愛聽,也沒女人會溫溫柔柔問你和老婆怎麽認識的。

他低眉含笑,說自己和老婆相識是媒人說親,當時他不願意娶她,可沒辦法,兩家說好了,沒他反對的空間。

真就到洞房那天,老李也沒記清她長什麽樣。後來他攢了筆錢,到縣城裏讀書,她老去看他,害他怎麽躲也沒用,還被同學笑話。

他說他媳婦比不得青豆這種開化的大學生,是特土的那種農村婦女,死心眼,認準人,他不要她,她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、就算進棺材也只認準他一個。他初中念了七年,念一年回鄉下種兩年地,攢點錢再去讀。雖然他家窮得連畜生都餵不起,更沒錢讀書,但他堅持讀書。他很軸,堅信讀書比種地重要,為此被鄉裏好一陣笑話。

沒人理解他,只有她支持他讀書。

老李講得很粗,全是不稀罕她,不在意她,她非粘著。

可昨晚那通電話,他聲音老溫柔了。簡直是從磚頭裏小心翼翼拉出根頭發絲,護得可當心了。

青豆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想到了哥哥嫂嫂,心頭起勁兒,感嘆出一句:“那你一定很愛她!”

老李嚇了一跳,老臉一紅:“啊?什麽愛不愛的。”

騙人。青豆撇嘴:“不愛為什麽臉紅?”

老李沒想到現在的女大學生這麽大膽。愛這個字是能這麽用的嗎?愛……不是廣播報紙裏才能說的詞嗎?不是用在祖國媽媽身上的詞嗎?

至於臉紅,很快明白源頭。他們看似無助地頂著盆,實際聊得熱火朝天,連遠處電筒光都沒註意到。

“同志!那邊是值班的同志嗎?”

“同志!”教官禮貌。

“程青豆!”傅安洲大叫一聲,才引起青豆的註意力。

電筒光遠遠打來,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蕩,青豆趕緊站起,朝他們尖叫揮手:“啊!我們在這兒!”

原來這就是希望的光!

-

青豆是不知道,這希望的光搖了一晚。

南城周邊幾省連天暴雨,廣播天天報水災,軍營在山頭,不算低窪,災情來得晚,據說市裏早淹成了一片。

虎子在素素家也逗留了兩日,出不去。他接完青豆電話,跟素素說豆子剛來電話了,不過我什麽也沒說。素素想想不對勁,奇怪為什麽青豆來電話。這時候覆盤,虎子才回憶起來,青豆有點吞吞吐吐的。

素素擔心她出事,遇到困難了,便打給青松。青松說,剛剛青豆來電話了,說了好一會話呢。

怎麽一晚上打了這麽多電話啊?素素心頭擔心,又打去給顧弈。

顧弈赤膊身體,就穿了條褲衩,濕漉漉沖下樓,在狼藉的宿舍過道裏落下一路水澤。

站在一舍樓管窗前接起電話,聽見是羅素素,顧弈當場就想甩手走人。尤其面前還站著個殺回馬槍的章敏,笑得好不得意,他的臉登時臭成驢糞坨子。

素素問青豆打來電話了嗎?顧弈擰緊眉心:“沒有。”

“哦,她沒打給你啊。”素素想,估計是知道遠水接不了近火,先打給了南城的朋友。

顧弈問:“什麽意思?”

素素說,“豆子今晚打給了我虎子和她二哥,打了好多電話,我沒接到,虎子說青豆聽起來不高興,本來想問問你的。”

顧弈抓聽筒的骨節一緊:“你們那邊情況嚴重嗎?”

“有點,清南區河道多,西寧區在坡下,似乎不太好。”

“你剛打電話給我了嗎?”他忽然想到之前還有個電話。

素素說沒有,就打了這個。

顧弈算了算位置,捂住聽筒,問樓管阿姨,“阿姨,剛剛我有一個電話,是男的女的?女的?哦,那聲音是年輕的嗎?”

阿姨回憶,“也是個姑娘,聲音比這個亮堂些。”

素素講話有口音,軟糯糯的,青豆字正腔圓,咬字清晰,喉音很清亮。

那就對了,是程青豆。她剛剛打給他了!

顧弈問素素要電話。

素素奇怪,什麽電話?

顧弈不耐煩:“豆子軍營的電話啊!”

素素翻白眼:“我有她電話還打給你幹嗎!”

一晚上打給這麽多人,肯定是出事了。她怎麽也不說啊!

顧弈想來想去,撥打BP機服務中心,給傅安洲去到條消息,讓他趕緊回通電話。他和青豆是一批軍訓,也許能有她的消息,也更清楚那邊的災情。

他去取電話卡時,章敏一路跟著,連他跑公用電話亭排隊,她也亦步亦趨。顧弈一直忍著,等打完電話,章敏興致高漲發表她的傳銷式演講,顧弈終於忍無可忍。

他兩指銜著電話卡,指向張敏,一字一頓告訴她:“章敏,不要再纏著我,不管你是想拉我進攝影社,還是討厭我,或者喜歡我,我都對你沒興趣,我是不可能去那個瓜皮攝影社的。”

他說出喜歡二字,徹底觸怒章敏。

她倒退兩步,跟見著鬼似的。沒見過有男的這麽不要臉的:“鬼才喜歡你,你太把自己當個人了吧。”

暴躁情緒下,她做了個幹嘔的表情。那惡心的樣子,與那年夏天青豆被摸耳朵後的反應一模一樣。

章敏快速跑了,消失在人來人往的開水廣場。

-

傅安洲所在的宿舍位置距離青豆較遠,收到顧弈消息,好一番問詢,才知道她在平房值班。

學生們陸陸續續擠往二樓三樓,望洋興嘆,那樓裏沒有電沒有水,只有百無一用的書生們。

傅安洲與教官劃著皮劃艇,找到青豆和老李。幸好平房還露出個頂,勉強算是個坐標。

她對這晚發生了啥一無所知,對傅安洲的從天而降頗為驚喜。他打著電筒,大聲叫她名字的時候,像個英雄!

傅安洲問她,為什麽給這麽多人打電話,不給他打?他說過,可以給他Bp機發消息的。

青豆懷疑他故意這麽問的:“你離我這麽近,打什麽啊?而且,你也沒電話。”

傅安洲笑話她:“那你打給那麽遠的顧弈,有用嗎?他急得今晚都沒回得去宿舍。”

樓管阿姨十點關門睡覺,為了等電話,知道青豆消息,顧弈這晚露宿電話亭下。

青豆嘆氣:“我只是想打過去說說話,哪想到我們這兒會淹掉。”

傅安洲說:“虎子還打去了市電視臺,要求他們趕緊解救大學生。”

青豆噗嗤一笑:“有用嗎?”

他低下聲:“電視臺也淹了。”

“......”

-

這個秋,南城雨特多。

老李胸前揣著合照,青豆沒有,她身上揣著跟大哥要的護身符。

嘴上說相信科學,實際還是迷信的。

因為這一點小小的迷信,青豆逃過一劫。老李仗著有救災經驗,又從民房那兒成功獲救,加入了救災志願,一起解救附近的村民。

等雨勢結束,南城92級光電兩個班總人數變成了89人。青豆的本子裏夾了一張花掉的照片。

青豆在他頭也不回地出發前,接過照片,答應要幫他修覆。

可實際天亮時,整張水泡過的照片就已經全花了。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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